他說:想不到承德還有這么喜歡我書的讀者,真讓人感動……他獲獎作品的靈感翩然而至的那天下午,也正是他為承德的一個讀者寫下兩個“書友”大字的那天——
2000年的時候,我在西安一個酒吧里與賈平凹、穆濤、胡宗峰一起“挖坑”。那是一種西安流行的撲克牌游戲,意思是挖一個坑,等你跳進去。跳出來的就贏了,跳不出來的就輸了。打完牌,賈平凹用濃重的陜北話總結:我說這文學就和挖坑一樣,跳進去一般的都跳不出來哩,但是好的作家總是能想辦法跳出來,比如莫言。賈平凹和莫言、路遙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國小說界三顆耀眼的新星,3個人的友誼也是彼此珍重得很。賈平凹約莫言來西安,在站臺上舉著一個小牌,上面就是兩個字:“莫言”。站臺上嘰嘰喳喳的接站人看著都發笑,舉著牌子不讓人說話,有病啊?
2002年的8月下旬,我接到當時的《長城》大型叢刊主編劉小放的電話,告訴我《長城》在承德組織了一個高端小說筆會,在綺望樓。并且告訴我,鐵凝、莫言、劉震云、池莉、馬原等一批著名作家來了,讓我去綺望樓一起吃飯。我當即給我的師專同學——當時的雙橋區教育局局長胡春宵打電話,直接告訴他:莫言來了。因為我知道他是承德市最具資格的“莫言迷”,現在叫“粉絲”。莫言出版的小說集,他一本不落地買回來珍藏閱讀,每次相聚都要滔滔不絕地說起《豐乳肥臀》的豐富想象空間與澎湃輾轉的辭鋒,叫人驚嘆不已;說起《檀香刑》的內容,將一個千頭萬緒的酷刑故事講述得時而讓人毛骨悚然,時而又讓人柔情萬種……
我在綺望樓門口等著春宵,一見面,讓我大吃一驚。胡春宵兩只手各提著20余本書,氣喘吁吁地,半袖汗衫都濕透了。我問他:“提著這么多書干什么?”他告訴我:“全是莫言的書,見到莫言不容易,我讓他給我的每部書都簽上他的名字。”我大笑不已:“真服了你啊,鐵桿莫言迷!”
劉小放是我最尊重的詩歌老師加詩歌長兄,我在省作協做詩歌編輯的幾年,都是他悉心照料,每到周末,都把我喊去他家吃一頓豐盛的大餐。后來我下海做生意,遠離了詩壇,惟一掛念的詩人也只有小放兄。見了小放兄,我自然省去了客套,直接告訴他,我的同學是個鐵桿莫言迷,今天他帶來了40余本莫言的書,想讓他簽名留念和收藏。劉小放看了這些書也目瞪口呆:“媽呀,太讓人吃驚了,莫言的書竟然一本不差!”馬上,劉小放領著我倆,敲開了莫言的房間。
微微謝頂,威風的八字眉下,瞇縫著略有點浮腫的肉眼泡的莫言開門而立,手里還捏著一支筆。進了屋,劉小放說明來意,一下子讓莫言驚訝得合不上嘴。他說:想不到承德還有這么喜歡我書的讀者,真讓人感動。他把那些書一本本地攤開,然后仔細地開始簽名。突然,他抽出兩本長篇小說,苦笑地說:呵呵,這兩本書不是我的,是別人盜用我的名字出的書。胡春宵尷尬地笑著說:嗨嗨,我只要見到是莫言老師的書,不管三七二十一,一律買來。又訕訕地笑著:我說這兩本怎么沒有了莫言老師的風格,我還納悶呢,這樣吧,這兩本假冒的書,就送給莫言老師做個紀念吧。莫言爽快地收下了。
40余本書簽名用了半個多小時,因為每本書莫言都要沉思一下緩緩落筆,仿佛在思索這本書的前世今生,或者是這本書的輾轉流離。一本本書,是他的心血,是他的孩子,是他珍重的文字人生。我也被這種緩緩的簽字儀式震動,問莫言老師有沒有新作即將問世。莫言很凝重地說:這次來承德,看了北方遼闊的草原,看了承德的避暑山莊,再準備看令人震撼的寺廟,我想我會有新的想法,我也是在思考和重新構筑小說題材的摸索中。
中午,劉小放留我和胡春宵一起與筆會的作家一起用餐,見到了劉震云、池莉、馬原等作家,莫言興致勃勃地向他們介紹了承德有個讀者拎著40余本書來簽字的趣事,大伙兒也都興致盎然地以此佳話佐酒。餐后,胡春宵高高興興地提著40余本書告辭了。
在綺望樓席間,我提議第二天晚上我做東去郊區吃農家飯,劉小放欣然應允。第二天,我讓胡春宵安排一頓有特色的農家飯,并且要有寬敞的地方能在餐后讓幾位作家留下點墨寶。隨后,我又給當年的承德青年詩人、書法家馮寶良打了電話,讓他帶著氈子、宣紙、筆墨等家什準時趕到。
下午,劉小放安排了作家們去承德的寺廟參觀游覽,隨后,在開發區一家農家飯莊,河北作協的劉小放、張峻、李彥青,外地作家莫言、劉震云、池莉、馬原等10余人風卷殘云般地吃光了農家大豆腐、干白菜、葫蘆條等饒有風味的菜肴。在席間,我和胡春宵悄悄地議論,當代的作家哪位有希望能拿到“諾貝爾文學獎”?我記得當時我極力推崇賈平凹,因為他已經得到了美國和法國的文學最高獎項,因為某種原因,他沒去領獎,法國大使親自攜帶著證書和獎金跑到西安頒獎。而胡春宵極力推崇莫言,說莫言的小說,是目前中國最有藝術品格的小說。他斷言:未來的“諾貝爾文學獎”非莫言莫屬。其實,我倆也就是趁著幾位大作家在場,加上酒精的作用在那兒隨便預測罷了。
飯后,馮寶良早已把紙墨筆硯擺好。我說:“承德的讀者對各位作家都是心向往之,趕上這個機會,請各位作家留下墨寶。”莫言毫不遲疑地說:“好啊,我就給承德的朋友留下幾個字吧。”他沉吟了一下,揮筆寫下了兩個大字:“書友”。放下筆,他歪頭看看自己的字,感覺意猶未盡,自言自語地說:“承德有這么好的讀者書友,不,簡直是最好的書蟲。”說完,揮筆又寫下了兩個大字:“書蟲”。那一刻,只有幾個人的掌聲拍打他的感動,只有幾個人的目光注視他的書法題字。
10年以后,在瑞典首都斯德哥爾摩,他的演講辭贏得了全世界的鼓掌,全世界的目光都在注視著他。他在那里侃侃訴說,他獲獎的文學作品《生死疲勞》作品的靈感,來源于中國北方的承德寺廟的壁畫。我突然想起,他獲獎作品的靈感翩然而至的那天下午,也正是他為承德的一個讀者寫下兩個“書友”大字的那天。而這個平凡無奇的承德書友,并不是因為得到了他的兩幅墨寶而預測他會得到“諾貝爾文學獎”。他博覽群書,是用心讀了許多當代小說家的作品,而獨獨預測他會得到這個獎項的,這是很自然的事。
書是人類的朋友,書友是作家的朋友。這也是很自然的事。